公务员落榜的文艺女青年

凌晨一点钟,我远远地看到陈粒时,她正坐在路灯下的白圆桌前,叉着双腿啃鸡翅,地上已经摆了三个啤酒瓶。一小时前,我接到她邀我撸串的电话时,就知道今年的公务员考试,她又考砸了。

我把车一支,向她走去。陈粒是个白净的姑娘,典型的黑长直发,眉目清秀,身材消瘦。她戴着某民谣歌手签名的帽子,穿着打铆钉的皮裤,“怎么那么慢啊?”她把前倾的头发拨弄到脑后,露出大额头,“我五分钟前就到了。”

陈粒上衣的口袋里夹着一个本子,我一边应着,一边伸手去拿。本子的封面是她的偶像弗里达,一位美丽又特立独行的女画家,一位难以用道德衡量的荡妇。陈粒喜欢随身带笔和本子,想到什么就写什么,有时是简约的随笔画,有时是一些诗句。

记得很久之前,她写长诗,讽刺诗,洋洋洒洒,很有血性。这次翻来翻去,却只有一首新作。

我闭着眼睛
向黑夜的恶之花扫射密集的子弹
它们在空洞的缺口彼此咬合
发出打桩的声音,冰冷黏在我的被褥
我从夜的死角爬出
为了走露水浸润过的草丛
为了鞋子沾满更多的泥土
掀开黎明的棉被
看见纳喀索斯
也是刚出发的猎人

相比之下,她的作品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尖锐。我问:“你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,还要接着考?”

她抹抹嘴,不理我,继续拿起啤酒,熟练地撬开瓶盖就“吹”。我轻轻抵她,旁边几个大肚腩、光脑袋、眼神有凶光的男人,边看我们边发出哈哈大笑。

夜晚有种神秘的气氛,大多数居民楼的灯都黑着。大排档生意不错,有夜跑的过来吃,还有遛狗的情侣。

她无奈地说:“这次二十几名!唉,为什么每次都不能进面试呢?我家几个亲戚都考上了,亲戚们整天问我妈我考得怎样,背地里都在我说不行。我不考上怎么打她们的脸?”

我不知该如何安慰,只能继续和她碰杯。她边干边说:“每次都是一两百人竞争一个岗位,就前三名能进面试。我的成绩换到另一个岗位能进前三,你说这是什么制度?”

“看运气的制度呗。”我端杯碰了下她的瓶口下沿:“敬你的!”

她的眼睛红红的,眼神游离。“快意恩仇,爽!喝酒喝肉,爽!”

恍惚之间,我想起了大学的时候,我俩坐轮渡到江边玩。男人、女人、小孩和狗,自行车、电瓶车、摩托车塞满了船舱,我们顺着锈蚀的铁梯爬到二楼去看江,浩浩荡荡的长江一眼望不到头。

缓缓西沉的落日掉入长江,掉入我们的眼睛、身上。红旗猎猎地在船尾鼓动,我们站在船头,看对岸停靠的游轮和货船,大风吹乱了头发,口袋里灌满了风,汽笛声随着排水发出的激浪声一路飘到对岸,那时的我们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。

毕业时,我们最后一次看长江,发誓一定要再回来,大快朵颐,痛忆青春。而现在,我们都活成了别人眼里的loser。

2

生在小城,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亲戚。这个局,那个委的公务员,还有在医院、银行有编制的医生和职员们。他们在小县城里活得滋润、体面、受人尊敬。朋友圈里的话题是不是旅行、聚会、高档护肤品就是换车换手机。

职业安稳,惠及全家,会比一般做小生意更受人尊敬。尤其在小地方,什么牛头马面都想混点“打点费”。而陈粒考公务员主要是想争口气,她实在看不了她妈为了她,小心讨好亲戚的样子。

每到过节,她妈就要回老家杀老母鸡挨家给亲戚送,有时对方不领情,这比直接扇她两巴掌还让她难受。陈粒每次都冲她妈吼:“你别再去给人送鸡送鸭,财神啊?需要这么供着!”

时间一长,她妈就背着她送,陈粒生气但心里又无奈,就赌气说:“你今后别去送了,我自己考公务员。”

陈粒开始愤愤不平地数落亲戚:热心爱多管闲事的,为她着想的往往世故迂腐;有些不冷不热的又太精明;还有些“变色龙”,态度总是暧昧……这些人把她的心搅得像一块搁在炕上的山芋,没事就往下面添火。

说到痛快时,她往往一拍桌子,“市井!市侩!”

我讥讽她,“大城市精明冷漠你不喜欢,小城市水深火热你也不喜欢,干脆移民算了。”又问,“对了,你的诗现在还投稿吗?”

“不投。”她听到我说投稿又兴奋起来了,“你知道吗?上次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首诗,被我高中同学骂装X,下面还有人点赞了。”

我们哈哈大笑。陈粒对于被人骂这件事情并不生气,按照她的话,“装X是一种生活态度。”

陈粒还是有才华的,文字也还可以,不过“还可以”在中国一抓一大把。我说:“你才华不够别写了,人家都说‘文艺青年’这个毛病,生个孩子就好了!”

“你看看人家‘黎明’,现在走这条路子是在‘曲线救国’呢!” 她说。

黎明发表过不少作品了,现在研究生快毕业了,今后打算走科研的路子。他算是我们公认的有天赋又很努力的那种人,然而他的武侠小说现在也没什么人乐意看了。

我们沉默了一会儿,她忽然开口:“你说,现在谁还看诗歌?都忙着赚钱呢。”

3

这晚之后,陈粒沉寂了一段时间。期间,高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,陈粒没有出席。因为这样的场合,很可能会遇到她的前男友陈辉。

我独自去了同学会,发现陈辉胖了,笔挺的鼻梁上架起了眼镜,比以前成熟了,他现在把公司做大了,举手投足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青涩。他带着一个高挑靓丽的女孩,很快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。

有老同学问我,“陈粒怎么和他吹了,他们都谈多久了啊?”

“五年。”我答道,从高中同桌,到同一所大学,陈粒的事情我最清楚。

“那这小子挺聪明,七年之痒还没到,就先换了一个,不光人家老子有钱,还是市政办的人。”

这席话弄得大家都不自在,以前班上一个很喜欢陈粒的男生,一根接一根抽着烟,可他如今也结婚了。

同学会上,陈辉的新女友处事大方得体,客套话说得极好,是个八面玲珑,深谙世事的女人。觥筹交错之间,陈粒的短信来了,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陈辉带女友的事。她问我:“ 那个女的漂亮吗?”我回了句:“ 还行,没你美。”

她没说话,我却感觉到了她的失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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